2017年6月23日


治疗、战斗、止于至善

研究生读书生活结束了。这是早就知道会到来的一刻。我原本以为我会惊叹，会感慨万分，会留恋，会怅然若失胸闷气短热泪盈眶，其实都没有。真正的放下永远都是不经意的。这让我想起高三的结束，我以为尘埃落地之后我会大哭一场，如释重负，其实也没有。性情就在这一次一次磨练中才呈现出来，原本以为只是一块不起眼的浮冰，潜入水中才发觉是一尊屹屹的冰山。

我的研究生生活主要解决这么几个问题：读书，感情，身体。我用这两年时间进行了劫后余生的灾后重建工作，目前基本达到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健康乐观的个人状态。前情提要不必再说，总结就谈谈我在面对自己这些问题时，如何用读书将自己重组起来，又如何将自己推向极致，在这一过程中我体验如何。借此文给自己、老师、父母一个交代，也给后来的同学借鉴。

治疗

“无论遭受了怎样的不幸，我都已忘记
想到我曾是同一个的人并不使我窘迫
我的身体里没有疼痛
直起腰，我看见蓝色的海和白帆”
                                        ——米纳什

忘记痛苦最好的方式就是找一件可以全情投入的事，以痛治痛，直到强大到足以承担。对我而言，逐渐忘记其实是真正面对以及努力克服的表象，我从没有真正忘记过，只是不那么在意了。在这个意义上讲，读书、在中心读书对我而言首先是治疗。

肉体的治疗需要药物与身体的配合，精神的治疗需要精神食粮与身体的配合，一切外物都是要将人重新调动起来。书是我的精神食粮，我的书单，就是我给自己开的药方。我要用这些书，让自己的头脑运转起来，用思考解决自己的问题。

“思而不学则殆”，先学起来。但是在时间有限且更少（因定期去医院复查）、身体更差、情绪更不稳定的情况下，怎么学起来？如何安排自己的阅读才能达到预期效果？

首先，在书的选择上，放弃古典读完读现代的路子。其次，在生活时间安排上作出调整。一年后，我基本找到并可以把握自己读书的平衡。这一过程大致如下：开始时集中第一个月先读完古典（14年已基本读完三大家），在其中找延续点。我在读完腾尼斯、帕累托、马克思后选择了曼海姆继续阅读。然后乘势寻找德国其他社会思想名家，由于当时受哲学思想影响较深，于是我放弃更接近韦伯的历史学派而选择法兰克福学派，从马尔库赛一直读到哈贝马斯。受德国思想家哲学式思维的影响过深，后来我找到迁居美国的舒茨，又顺理成章读了米德等人的著作。德国思想在脑中已经饱和，我当时迫切想要突破这种情况，于是不再停留于所谓的过渡时期，选择了实践感更强的布迪厄。这一过程走完，自己对“解释”的兴趣越来越大，很快把吉登斯看过去进入了福柯。

这样梳理下来几乎看不出是什么因素在这个所谓治疗的过程中起作用的。我想了想，至少有这么几个因素，首先是我们读书会的大方向和读书方法。我始终认可并且信任我们读书会的理念与方法：将读书看作训练，整体推进，保持速度，大开大合，大进大出。我的所有行动都倚赖于团队，倚赖于老师的纠偏扶正。其次，小团队机制。小团队给个人约束自己、不断向前走的压力，也给个人处理自己问题的空间。最后，我决心改变、做到最好的态度。在所有这些因素综合作用下，我才能在读书和生活时间上针对自己要解决的问题做出取舍（由于身体状况不佳，时间上没有与其他同学完全同步）。

在这一年中我彻底消除了自己的历史问题吗？其实未必，我无法改变自己内在许许多多东西，我只能接受、控制、运用它。在治疗的阶段，我只是让生活上轨道，让大脑侵占情绪，侵占所有的生活时间，不给无关读书之事一点空隙。其实这是一道生死状，完全是霸王条款，但正是抱着破釜沉舟之心，也正是老师、团队的催促与约束，才能让我在一年内重上轨道。治病先治脑，一年读书中的不断思考，治了精神失调问题，也治了感情问题。忽然有一天我停下来才发觉我的心智，我的感情，不一样了。我发觉了那座冰山。

战斗

“那些真正的战士在战斗中唯一的目的就是要消灭敌人，压抑所有人性里的情绪和同情，铲除所有障碍，即使是上帝或佛祖也是一样，真相就在于战斗艺术的精神之中。”
——《杀死比尔》

2016年6月我发了一条朋友圈：“解放战争才刚刚开始”，当时只是随便发着玩，但也模糊地表达了心中的感觉。随着身体状况的好转，加之布迪厄在思想上把我推向新的兴趣点，一切都蓄势待发。我隐隐感觉有个方向有许多可以挖掘的东西，它们对我来说很珍贵、很重要。我整个人开始进入极度兴奋的状态，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充满蠢蠢欲动的分裂力量。我要把那个方向找出来，然后实现它。

其实着更像一场战斗，与战争不同，是斗不是争。战斗更像是讨教、挑战，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一个人也活得像一支队伍。它不仅需要一个人拥有充足的后备供给，还需要他拥有坚定的信念、坚强的意志、十足的耐力、稳定的情绪、灵活的心智、果决的行动力、雄狮般的勇气、一招制敌的能力等等，缺一不可。我体验的读书，没有过游刃有余逍遥自在，也从来不精致漂亮岁月静好，蛮干粗糙更多，碰壁苦头更多，心神疲累更多。经过这一场七个月的战斗，除了体验一把做战士的感觉，我说不出其他任何。

吹响集结号的是福柯，我与他整整从七月中旬纠缠到九月底。我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他的书到底讲了些什么，但那时的感受深深烙在我身体里。那是一种被消融的感觉，甚至连我说出、写出福柯这个名字，都仿佛是从我体内剥离了什么一样。从字句的爬行到慢慢可以站起身去走，再到可以跑起来，我意识到该放下了。福柯那篇总结是我写过最痛心也最快乐的总结，就像是经历了一场痛快的爱情。到最后我终于可以说出他的名字，终于可以让他凝结成文字永远安放于此，终于可以说一句“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我们就此别过，我也继续不回头地走下去。

福柯读完我面临着几个选择，要么继续读社会学，要么换学科。当时我美国社会学并没有读多少，空白其实很大，政治学和经济学我还没有碰过。可是时间已经到了十月，我必须要做选择。我本打算读完福柯读政治学，但到真的快读完福柯时，直觉却告诉我另一个方向。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我只知道我要尽现在所有的可能去实现它，怎么实现？我考虑重回人类学，于是把选择圈定在政治学和人类学之中。当时我们团队的整个读书势头非常迅猛，大家像赶着割麦子一样赶着割下一个学科。我也潜移默化地觉得或许新的学科更好，但心中又总惦记着人类学。就在我犹豫的时候贺老师给我们开了会，让我们往深处走，沉住气稳住心。于是我没有任何犹豫地选择了重回人类学，把重点全部放在阅读法国社会学年鉴派和列维斯特劳斯上。就像生物世界里的变态反应一样，毛毛虫会结茧然后变态成一只带翅膀的新生命，它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样，可是它就是这样。我的变态反应开始了。

作为读列维斯特劳斯之前的热身，我花了一个多月时间重新选读了涂尔干和莫斯的书，之后又选读了与他们同一时期的一些法国哲学思想作品。十一月，我开始正式阅读列维斯特劳斯。如果说读福柯是消融的感觉，是我和他难以分清彼此的感觉，读列维斯特劳斯就像被黑洞的引力吸引，那不是消融，是消解。读福柯时我常常情难自控心绪复杂，甚至读着读着会心中憋闷非常想哭，但这些都是情绪，知道了过去了也就好了。但读列维斯特劳斯不是，我能感受到的热情与冰冷永远都像是一层糖衣，甚至后来我什么也感觉不到，只有巨大的空虚和无聊，它在侵蚀在抽干我的大脑和心灵甚至是生活。过去的阅读经验带给我的都是充满生命力的滋养感，呈现给我的也都是关于人以及与人有关的生命体，但现在只有沉寂。这份沉寂远离生命体并且更永恒，我隐隐觉得列维斯特劳斯想触及的更像是人类甚至是生命体诞生之前和毁灭之后的宇宙。那时候我每一天都非常累，除了睡眠没有什么能调剂，身边所有的信息都成了负担，再接收只会让自己越来越累。后来连睡眠也被侵蚀，我每一天早上都会被关于结构的梦叫醒，然后顺着梦里的那些灵感继续开始新的一天。如果说之前读书是爬坡，那读列维斯特劳斯绝对是攀岩，要么咬牙坚持往上爬，要么摔下去粉身碎骨。我当时只有一个念头，读下去。一直到快放寒假，他的书已经读过去一大半，我才开始慢慢感觉能跟上。在这期间的两次读书会老师不断纠偏和催赶我，但自己却总觉得时候不到不肯草草放过去，于是只能压缩自己能压缩的全部时间，紧赶慢赶在二月初完成了任务。我没有被这个过程消解，老师的催赶和在团队中读书形成的长期读书安排起了重要作用，起码这让我知道我迟早要放下它向前走。

列维斯特劳斯说他过去身为哲学学生时，经常在做二元思维的体操。现在回想这段阅读经历，其实我是在神话的梦游世界里一遍一遍重复做着结构思维的体操。我用这两年最宝贵、最能沉淀的时间体验了临渊而立的极限感，当我终于站在那个莫名吸引我的地方的边缘时，我意识到该回头了。有时候我会闪过这样的念头，如果当初身体再好一点、积累再深厚一点、能力再强一点，会不会做的更好。但人生从来没有如果，我只能说，我尽力了。

止于至善

“多情的牧羊人弄丢了牧羊棒
羊群走在山坡上，
他一直在思考，不愿把牧笛吹响。
没有人出现，没有人消失……他再也没有找到那根牧羊棒。
另有一些人，一边骂着他，一边帮他把羊儿找回。
其实，没有人爱过他人。
他伫立在这山坡上，将那真假踏在脚下，他看到了一切：
巨大的山谷，一如往日的浓翠，远处的青山，比任何的感受都更真实。
所有的真实，存在于天空、空气和田野之间。
他感到空气又一次把自由注满了他的心胸，但是很疼，很疼。”
——阿尔伯特·卡埃罗

2017年2月，我结束了列维斯特劳斯的阅读，转向经济学。自从上次选择人类学放弃政治学之后，我决定不再给自己确定那么僵硬的目标，更顺其自然一些。在写完一月的总结之后，我的整个思维架空在规律、结构、层次这些非常抽象的概念上。我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自己的边界，也越来越渴望“落地”，经济学也就很自然地来到身边。

由于时间有限，我直接跳过了古典经济学的部分。刚读经济学时可能由于惯性，读得太钻、太细，一直到读了许多奥地利学派后，我才渐渐发觉自己的方向和方法出了问题。最后这一阶段的重点不是“上天”而是“落地”，最严厉的训练期已经过去，此时应求广，完全可以读得大胆一些。既然放松了质量，数量就要跟上。调整了方向方法后，我圈定了马歇尔、凯恩斯、弗里德曼、萨缪尔森、科斯、诺斯、阿马蒂亚森这几位大家。在阅读中我的目标仅限于浸泡在经济学里，不求甚解不纠结具体论证，不对应现实，只培养感觉。到六月，我已完成预定目标，于是又阅读了奥尔森和哈耶克的一些书，在速度上刷新了自己的纪录。至此，在我心里以读书作为训练的阶段正式告一段落。

这一刻就像赛跑的人冲过终点线之后的减速。这一刻我在想什么？我是什么感觉？我不知道。我没有如释重负，也没有遗憾曾迈出的每一步。我想喝水，想休息，想训练，想快一点到下一场比赛，或许下一场会跑得更漂亮。这两年我收获了什么？我说不出来。如果非要说收获，那最确定的答案就是我知道我终将收获死亡，而在此之前我只想全力奔跑。这两年我还知道了什么？大概除了自己的局限和极限，我一无所知。

这就是我的研究生读书生活总结了。其实我想明白的永远少过我不明白的。那些没有被我意识到的、深埋在我体内的其他东西，就让它静静地生长吧。那些我还没有触碰过的、在未来的东西，就等着我来追寻吧。

至于以后，我不太清楚做研究是在干什么，就像当时我不太清楚读书是干什么一样。2014年保送之后第一次见贺老师时，老师介绍中心研究生的读书培养是广泛阅读社会学、经济学、政治学、人类学的经典著作，然后他问我：“你怎么想咧？”我说：“那就把社会学、经济学、政治学、人类学都读一遍。”他说：“那可是不少啊。”我果然没有兑现自己的话，但这也无关紧要了。今天我知道了中心不只是读书会，更是一个有志向有骨气有血性的学术团队。如果老师再问我一次：“你怎么想咧？”我还是会说：“那就这么干。”

一口气读完了师姐的读书生活总结，受到很大的冲击，师姐读书充分发掘了自己的主体性，追寻着内心的方向，是真正的沉浸式的体验，给我很大的启发。

很真切，很有感染力！

怎么才能给每个人单独回复啊……好难……
两位师弟加油，开发潜力，力争上游，少年强则国强

师姐的想法一贯的别具一格，一贯的具有警醒力和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