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人：祝勇　    恐怕没有哪一个社会群体像知识分子这样起落浮沉，在委托多端的世纪里经历着戏剧性的悲喜：从创世英族到改造对象，从话语主体到边缘蜉蝣物，自身感受自是一言难尽，留给世界的影像亦是驳杂不清。他们创造了神话又被神话所打碎；他们领导了潮流又被潮流所吞没。独领风骚的是他们，斯文扫地的也是他们；胸怀理想国的是他们，制造精神囚笼的也是他们。他们仿佛是先知，但他们却至今解不开缠绕在自己身上的谜语；他们仿佛是评判者，但他们好像永远摆脱不掉自身的原罪。知识分子与世纪同行，他们的经历已经构成人类心路历程的主脉，同民族的历史血乳交融。知识分子话题，永远都是一个揪扯人心、令人百感交集的话题。

    大体来看，中国知识分子大都是在学问关怀和社会关怀的精神围城中踌躇徘徊。伴随着他们心灵成长的，正是中华民族百多年来的兴衰荣辱史，他们一方面哀叹华夏之大安放不下一张宁静的书桌，一方面又不甘于寂寞而投身于现实的十字街头。真正摧残了知识分子锐气与尊严的，不是“臭老九”名声的糟践和政治浩劫的迫害，而是知识分子在政治动荡中表现出的精神失态。鲁迅式的刚毅与陈寅格式的隐忍，被谨小慎微、猥琐卑劣所取代，大难临头，往往只求自保，甚至落井下石。这种今日后无颜面对的精神历程，成为影响当代知识分子群体自信力的历史阴影，使他们从众人仰望的圣坛上跌落下来，而这种自身价值的动摇，到世纪之末，变得更加深刻——知识分子在社会舞台上所处的位置，已由农业文明所确立的话语主体地位蜕变成后工业社会里的边缘群落。所幸的是，地位的沦落，反而促成了他们重拾自我，寻找自身价值所在，从而重拾被动荡的历史所打乱的述学传统。用许纪霖先生的话说，叫“民族决战岂止在战场”，民族间的一切较量，归根结蒂是文化的较量。学术的意义，正在于学术本身。知识分子的尊严，不在政治，不在经济，而在学问。王小波在回忆他的学生经历时曾说，他的一位教授在上课的时候讲，他所教的知识，多数是“没用”的，但他仍然要教，因为知识是好的。与张承志包打天下的绝对信仰不同，王小波站在经验理性的立场上阐释知识分子，他的思想成为世纪末一种代表性潮流。

    反思以往，我们似乎还未可能也没有必要寻求一个完整统一的答案，却应该沿着几代人的精神轨迹重温知识分子的精神史，测量他们心灵的深度。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对知识分子的本质与命运进行询问，不是为了过去，而是为了将来。

    这显然不是一部学术专著，而只是一本论文集。大家各说各话，彼此间不可能有完整的逻辑体系，为阅读方便，只按论及议题大致分辑，矛盾与交锋是免不了的。惟有提供多元视角，这部书才有意义。一切仅仅是探索，所有的问题都没能最终解答。也许，仅在道德——学术的二维空间内遥巡，我们永远也超越不了传统的认知模式，好在一个多维的认识时代已经到来，未来也将为知识提供无数的可能。今日所有的这些探索，都将如路标，几立于历史的地图上。或许终有一天，我们蓦然回首，发现终极真理，早已隐藏在昨日的足迹中。

    我们是中国知识分子，这一点上苍早已注定，我们无从改变。

    身为中国知识分子，我们痛苦。同时，我们骄傲。